我家「大貓」
小時候是住在眷村外的龍蛇混雜區，是標準的族群共融帶，每個小孩都是操著混上大江南北的各種腔調，誰也拿不準誰是芋頭、誰是蕃薯，巷子拐角過去的宋伯伯（唸北）家有三個女兒，小名就叫大毛、二毛、三毛，不知是否山東腔發音，唸ㄇㄠ，大家也一群「貓來貓去」，懷疑已故的作家三毛是否該正音為「三貓」？我家老大可還不是普通的「大貓」，是8月4日萬獸之王的超級大貓--Leo。
第一
胎，實在沒經驗，那陣宿舍裡同時懷孕的有三位，慧珍的預產期原本是三位中最晚的，那知陰錯陽差，由小妹越居為大姊。原本八月三號有學長要來西北，而在我上班時，慧珍好心地把床墊拿下來，準備請他們打地舖，回家時嘴裡嘀咕了幾句，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犯不著，懷孕末期，怎能不謹慎點？那知臨時又說不來了。無巧不成書，擔心的還是逃不掉，翌日清晨六點，慧珍就叫破水了，忙請大K幫忙送到Evanston醫院，順手撈本聖經，心想頭胎在醫院總有得熬的，那知待產（labor）過程的錐心之痛，聖經也閃到一邊讓位。護士不時過來看看，量量開口，到十一點半時，終於有三指了，才由待產室轉進產房。也許是早了五星期，真正生的過程倒沒啥拖的，學了好幾個月的拉馬茲呼吸，並沒想像中的的派上多少用場，中午12點32分，小生命就來到了人間。4磅11盎司，好嬌弱的生命，太匆忙來到至這塵世，還是先在ECU（Emergency Care Unit）待上一陣，客房世個像溫室的玻璃箱，還不時得接受人造陽光的照射（紫外線）治療新生兒黃疸，戴上黑眼罩，頗有沙灘日光浴的架勢。為了新生兒免疫力起見，醫院建議餵母奶，這點和國內習慣倒大不相同，只可憐小東西實在太小了，連吸奶的力氣也無，用機器幾弄了五十cc的奶水，從保溫箱抱出來，餵了近半小時，整個墊的毛巾都濕透了，看來都只潤潤了嘴角，她也累壞了，第一次的民生問題竟是如此慘敗。醫院看情形不妙，直接插管餵奶，像隻柔弱的小貓咪，捲臥在箱內，身上到處是針孔膠布，又接上了一堆監測儀器，一連串顯示的數字，那就是我女兒的生命指數？當時生產則是申請低收入計畫，從產前檢查、上課、正常產房費用、到產後檢查，全部才$600，還是以分期付款繳納的。那時西北土木系助教（TA）不過一個月六百美金，其實比起剛到西北拿研究助理（RA）的津貼$375，已是改善多多了。而今新生兒加護病房一天就要$410，完全不在計畫內，更不知需要住上多久，銀行也沒幾千塊的存款，今天就算醫院保住了小的，只怕也要賠上全家，但醫生不以為然，醫院是沒有權利阻止我們把孩子帶出院，但一旦有事，醫院可有權拒絕再收病人，醫德上他絕不贊成我們辦出院手續，至於經濟困難，醫生保證會有解決的路子，從台灣沒保證金連病床都沒份的經驗，我們真是半信半疑老美的系統，到了這田地，也只有走著瞧了。第三天，真有一位社工人員（Public Aid），就拿了張表格到慧珍病床前，慧珍產後還虛的很，全由社工人員直接問問題，並代為填好表格，慧珍連看的力氣與精神也無，就直接簽了名，事後還真擔心到底簽了什麼東東，美國文件通常會有一些暗藏玄機的密密麻麻小字，居然就這麼信任的大筆一揮，大人是沒啥好賣，萬一是小孩？也許是受了太多中國古典章回傳奇的薰陶，在這非我族類的異鄉，他們有什麼義務與責任？
第四天，慧珍出院在家作月子，因先前出了點事，才剛賣掉代步的Maverick，每天只好由這新爸爸，騎著鐵馬帶瓶裝母奶到醫院去。立文的進食能力進展很慢，第一星期的體重甚至掉到4磅5盎司，還不到兩公斤，心中真酸，為什麼她一生下來就要先受這些苦，能不能熬的過？兩個禮拜後，勉強又撐回五磅，醫師才放心的讓我們帶出院，但經過這一番折騰，醫院帳單已高達七千多元（扣掉生產費用），真是才下眉頭，又上心頭。那時還真迷你，放在大腿上餵奶，頭還超不過膝蓋，第一回幫她剪指甲時，那真是薄如蟬翼，沒想過娃娃會是如此嬌柔。九月中，帶她們回Evanston醫院作產後母女檢查，因為一直沒收到院方的催繳通知，所以順便到出納問問，那知翻翻檔案後，頭也不著抬的說：「清了！」，”What?”沒錯！醫院的帳單已付清了。來美後，不但享用世界一流的研究所資源訓練，也領用美國的生活津貼，而對美國的稅賦分文尚未曾貢獻，醫院裏，沒有人問我國籍種族，也沒有逼催保證金，只因為符合了他們福利制度上的弱小濟助對象。以那時一比四十的匯率（黑市還一度達四十五），不知該是老爸多久的基層公務員薪水，真要怎樣，窮留學生，只怕也是借貸無門。兩年前，在芝城的中美防災會議中，和當時國內帶團去的國家地震中心葉超雄主任聊起，無獨有偶，這是一個留美學生家庭中不足為奇的故事，他們家孩子，也是多蒙美國社會福利之惠，不要說是不是美國公民、美國人，就算說命是美國給的也不為過，能不持感恩的心？起先老認為美國今天的社會福利，是多年民主制度發展的結果，他們的愛心與善心實也不過受到資本主義的影響，如各種義工與奉獻的普及與深入，遠非我們所能及，直到後來被選上堂區的理員會，對真正教會裏的奉獻才有更深的認識。以堂區內近五千家的教友，每個主日動輒超過十萬的奉獻，可是利用信封袋的（上有個別電腦編號）不到一半，即令忘了帶信封，聖堂門口也有臨時的信封，對他們而言，奉獻是很天經地義、自然而然的事，很多人根本不去也不會去想年底的稅款抵扣，基督教的十一奉獻更是澈底，這些都不是虛偽造作所可形成的風氣。
第一個孩子，要取名字，也許比不上當年倉頡造字後，驚天地、泣鬼神（『天雨粟，鬼夜哭』），但也煞費苦心，王是二聲，要響亮也就是對比要強，當然只能選四聲，最後一個字還是得回到二聲。在美國出生的小孩，中文學習的環境鐵不會太好，就算有一天要用到中文時，也要很容易寫，筆畫少，光是寫名字，就可以比別人快好幾秒。曾經看過有個ABC，爸媽給取了個很有學問的名字，抓頭搔耳了半天，好不容易才「畫」出個字，卻是拆了東牆補西牆，左右顛倒了，所以要減少孩子對中文的排斥，尤其是自己的名字，取的必須要對稱。當然第一個寶貝的名字，一定要有氣質。所以就這樣得出了「立文」，以後遇到和別人爭論發誓的時後，還可以說：「句句真實，如有半字虛實，姓可以倒過來寫，名字更可以反過來寫。」英文名字就簡單多了，慧珍那時很欣賞一個英文老師叫Donna Loch，而Donna也是個聖人的名字，中間加上母姓的縮寫，就成了Donna S. Wang。名字是否跟個性是否有什麼一定的關聯（人如其名）？老大一天到晚就是寫來寫去（畫來畫去），學校的英文一向是A+++，後來當學生會的公關主席，一項主要的工作就是負責校刊的「耳語祕辛」（gossip）專欄。
立文出生前，每個主日上的是附近一個波蘭堂區，雖然不是很富麗堂皇，但非常有人情味，很多教友都是在這區從小長大的，彼此都很熟，畢竟東方臉孔夾在其間還是較為罕見，很多英文聖歌也搞不清楚，所以慧珍和我一起參加了他們的唱詩班，和當地社區的生活也因而有更深的接觸，更感受到許多中西部文化傳統的溫馨。慧珍唱alto，我則選tenor，指揮是個年青小伙子兼司琴，看他玩電子琴，也是種享受，各種音色的轉換，就在那幾排開關按來扳去，當然在現在電腦MIDI的盛行，已不算什麼。後到來懷孕末期，唱歌不方便（丹田受阻，發聲困難），只剩自己單獨前往，還客串了一陣solo。立文出生後，整個唱詩班都很興奮，我們也決定讓立文在那領洗。自己也是出生就領的洗，根本也沒印像嬰兒領洗是啥模樣，何況在美也是第一遭，請好河北姐及賴大哥當代父母，唱詩班也義務的幫人場（那時不習慣、也沒能力辦reception）。聖教禮儀結構大致和一般主日差不多，只是簡化了些，大概年紀還輕，事前一直擔心小傢伙，萬一在聖堂中突然發難，場面該怎收拾？還好那天一上車就睡得很安祥，到澆淋聖水時，一切順利，沒引起任何騷動，而在神父祝聖降福時，卻到了小傢伙的民生問題時間，神父才要劃到額頭時，她本能地湊上嘴去，好大的一個吸吮聲，彷彿大力親了一下神父降福的拇指，就這樣完成了她信仰的第一步。
那時，房東撿了一隻白狗潔西，生了一雙兒女蘇西及杜若，而隔壁原來兩位單身的房客，各有三隻及四隻貓，後來結婚了，自然直接加成七隻貓，我們家的「大貓」，是整棟建築的唯一小傢伙，平常就跟這些阿貓阿狗混在一塊。那時，慧珍會到附近的Evanston Township High School或教會裏上點英文課，時間到了，常會帶立文到前頭十字路口去等媽媽，角落上也不知誰放了一塊大石頭，常常就抱著立文坐在上面，一面唱歌、講故事，一面等。兩歲半時，因剛換工作，還沒搬過去前，每天開車通勤三十哩。而慧珍需要到銀行辦點事，雖說不遠，但走路（家裏沒第二輛車）一趟也得一刻鐘，所以趁立文睡午覺時，在小床頭放幾塊糖果以便溜出去辦事，萬一醒來看不到媽媽，也不會太「難過」，可以自己在床上玩玩。但那天銀行作業特別慢，比平常多了好些功夫，待辦完事趕回時，警察卻來過了。那天，午覺也醒得較往常早，瞧瞧床頭幾顆糖，想想還是下來找媽媽，溜下小床，翻過欄柵（擋在臥室與客廳間），推開了門就往外跑，吆喝一聲，十個帶刀護衛，一個也不缺的全員到齊，浩浩蕩蕩出巡去也。穿過房子邊的大草地（有上千坪大），登上那塊巨岩寶座，東眺西望，怎還不見媽媽伊人蹤影？實是耐煩不住，甘脆爬下來，逕走到十字路口，心定氣閒地爺在當中坐，阿貓阿狗們倒是忠心耿耿地圍成五行圈陣護駕，也虧美國小鎮公民的駕駛修養功夫到家，大家自動行成一個圓環駕駛，這種圓環的馬路交叉口設計，早年台灣、甚至歐洲都滿流行，在美國倒已相當罕見。未幾，警察伯伯親自出馬，才把我家「大貓」請回，交給了房東，結束了她這一生中獨力探險的處女作。當然，事後我們這對迷糊的爸媽，還專程跑了一趟兒童保護協會，接受五年但書的「留校查看」（probation），不得再犯有誤。
老二的學習能力（最近才拿了克林頓總統獎），固然對老大造成莫大的威脅，但我們一直努力讓孩子了解到各人頭上一片天，聰明才智各有擅場，重要的是能不能認識自我，真正走出自己的一條路。如老大在音感識譜能力不如老二，但多愁善感的老大反容易融入樂曲的旋律，詮釋力反是她的優點，在好幾次鋼琴比賽中，老大都能彈出了曲子的味道，爆出黑馬。班上成績不但進入了榮譽榜（六年前，因我職務調動而轉校，有一陣較困難的適應期），亦蟬連校際閱讀競賽后座，同時也當選為學生會的公關主席；前年更是音樂、繪畫的雙料冠軍，去年的科學競賽，也以研究魔眼，贏得了全郡行為科學的傑出獎(Outstanding)；體育方面，最近在中距離、跳遠等項目，也在校際賽中屢屢奪標。轉眼，立文已是高二的大女生了（5’5”），去年本已考上了本篤學院附屬的本篤高中（淡水的聖本篤是該本篤修會在台的大本營），是私立天主教學校的第一志願，惟因職務調動，各種考量下實在無法讓她去唸。日前打電話來，已插班考取了全州排名第一的公立高中，辦完了註冊，也選了好幾門跨級的課（honorable class）。六月才接到當年高中導師的訃文，而老大不久也將進大學，但在這聯考的季節中，記憶中仍夾有當年背水一戰濃濃的影子，許多回憶頓時壓縮成一塊，心理一時還真不太能適應，「歲月如梭，光陰似箭」，這兩句光陰作文中的標準套詞，也只有從愛賦新詩的說愁少年，進入不惑中年，才能真正咀嚼出個中三昧罷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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